沪语婢养子一词,来源于《战国策》中,齐威王骂周烈王:“叱嗟,尔母婢也!”在平头百姓嘴里,则谁都婢养子。对于底层而言,他们都是受欺负的庶民,即“小老婆生”的,表现某种不平。对于权贵,则正如齐威王骂周烈王。所以这个词可以用作昵称,也可以是骂人话。
明翰这个婢养子和我是互为影子的死党,我们在一一做过很多荒唐事。不得不与他分别是1972年的事,我被分配到了复旦大学的校办工厂当了名电工,他却要去云南了。一样是去云南插队落户,他就选择了去投奔鹤庆的叔叔家投亲插队,也好有个照顾。当时去鹤庆插队的“知青”中流传着一个笑话:在路上见有妇女背著的背篓里冒烟了,赶紧追上去告诉她,她把背篓放下来一看,原来是个瘦小的男人,蹲在里面抽水烟!一直有“讨个鹤庆婆,抵得骡子驮”的说法,亚里斯多德说:“哲学起源于闲暇与惊诧。”男人是需要思考哲学问题的。
不过明翰家原本就是外来户,所以男人们个个身强力壮,因此他叔叔当上了生产队长。不幸的是,不到一年功夫明翰就病倒了,让他失望的是,叔叔并没有照顾他的意思,而且还要与他划清界限,因为他父亲曾是国民党的坦克兵,虽然当了俘虏兵后,开着坦克进了上海,成了拖拉机厂的工人,但还是被当作“历史反革命”批斗了。眼看着粮食吃光了,病情又没有好转,明翰躺在床上硬扛,也不愿意告诉父母,免得他们徒然增添烦恼。
终于有几个老妇人看不过去了,他们悄悄地给明翰送来了食物,其中一位的孙女还是当时农村特有的“赤脚医生”,她用当地的草药居然治愈了明翰的病,而且不久成了他的妻子。等到“知青”回城,不少娶了当地人的都忙着离婚,有部电影《孽缘》说的就是这个题材。明翰却把鹤庆婆和女儿都带回了上海,于是明翰这个 婢养子又和我走到了一起,
令他沮丧的是,我们之间拉开了距离。八年来自己光顾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地球,几乎无暇读书学习,而我却赢得了大把的时间读书自学,还蹭了复旦大学几位顶级教授的课,八十年代校办工厂停办后,我已经是日语翻译兼夜校教师。明翰觉得我这样老是忙着东奔西跑,也不是个事,就和鹤庆婆商量着要为我物色各女朋友,结了婚也便于两家走动。一年后终于找到了一位合适的真真姑娘,把基本情况跟我一说,我也觉得不错。
第一次见面,居然发现此人曾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已经见过一面。那时候还没有高铁之类,去北京得坐直达火车。候车室里发现有个汉子似乎心情有些神情恍惚。软席候车室比较舒适,可以坐在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饮料,等待经常迟到的火车,听到自己要座的车次开始检票后,通过优先通道去站台上火车。当然软席车票也是较贵的,而且不是谁都能买到的。车厢里十分拥挤,免不得人碰人。见有一女子被先前那位男子挤了一下,就大怒道:
“你想吃我豆腐啊!”
汉子也怒道:
“谁要吃你的豆腐!你以为我是吃素的吗!”
车就要启动时,见到那位姑娘也匆匆跨入了车厢。走过来对座位上的那位汉子道:
“你坐错座位了,请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汉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怒形于色地高声道:
“笑话!你看清楚了,我怎么会做错座位!”
说着就“啪”地一声把车票一巴掌拍在了小桌上。姑娘一楞,接着就没有声音了。如此一来汉子更来劲了,居然口吐脏话,骂骂咧咧起来,还没个停。她却并没有走开,而是默默地从包里取出本书看了起来。邻座一个小孩抬头对妈妈说:
“要不,你抱著我坐,把我的位子让给这位大姐姐坐吧。”
年轻的母亲含笑道:
“不急,我们是长途直达列车,到北京得坐十三个小时呢。你看这位大姐姐多有涵养,明明看到那张车票虽然车厢和座位号都一样,车次却错了。座位被人坐了,她也不和人家计较......”
小孩子似乎没听懂是怎么回事,那位汉子已经停止发出噪音,没等列车员过来,就灰溜溜拿着他的行李走开了。车厢里发出一阵哄笑声中,她看着别人投来赞许的目光却道:
“不要这样,人家也怪背运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座位,直达列车又不能下车,让他多坐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于是人们的目光顿时从赞许变成了尊敬。
再次相见,我向她问起了那次火车上的遭遇:
“我怎么觉得,你当时是在故意耍弄那汉子,如果你立即把真相告诉他,也许他还来得及在火车开动前下车,那样他就避免了一趟打个来回花的冤枉时间和车钱。”
真真小姐不承认是故意的,我也没太在意此事,宁愿相信真真小姐,不然如此报复那汉子的无礼,岂不是也太歹毒了一点?交往了一段时间,我们又来到那家初次相见时的餐厅,点了一份当初因为匆匆离去而没吃成的牛排。然后,怀著忐忑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向真真求婚了。设想过无数她可能拒绝的剧本,我会对她说: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能否在你这里抄个近路?”
于是她的回答可能是:
“噢,我的眼里有你,可是你被卡在了我太窄的心路上,还不能让你随便走动。“
出人意料的是,真真姑娘豪爽地回答道:
“你就是我的菜,我早就想一口把你吞下去了!”
求婚成功的我一下子兴奋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还像得了冠军的运动员那样,在大厅里绕场一圈。服务员见状,急忙走到真真身边问道:
“他没事吧?”
真真姑娘悠然切下一片牛肉放进嘴里道:
“没事,他这是在给我热菜呢!”
耳朵灵是我的特长,听到她这么一说,手舞足蹈的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鹤庆婆说真真是个很文静的女孩,今天她怎么一反常态,还说出一句这么女汉子的话来?
迟疑了一下后,走回来笑着对真真姑娘说:
“那天我就知道鹤庆婆给我介绍的人并不是你,只是那天我来相亲时,见你已经坐在这里了,觉得挺合意的,就故意和你搭讪了。”
真真姑娘听了也忍不住大笑:
“我也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真真,而是真真的闺蜜而已,听真真说起你,觉得挺不错的,那天我就先下手为强了,并成功地把你带离现场,让真的真真扑了个空!”
我顿时想起了听说过的一个故事,老和尚问小和尚:
“一只梅花鹿走在独木桥上,突然发现河对岸是一只狮子等著它,另一面是一只老虎等著它,这条河它怎么过去了?”
小和尚道:
“它昏过去了!”
我没有昏过去,而是拂袖而去。立即找到鹤庆婆,问她真的真真姑娘,怎么就没有任何反应?害得我差点上了这个婢养子的当。鹤庆婆道:
“真真的意思是,背叛和骗局总是会被戳穿的,她也想看看你识破的能力如何。”
原载《边缘文学》2025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