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把「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列为诗教,于是历代有关《诗经》中草木鸟兽之名的著作不断出现,有趣的是,《诗经》出现的那些草木鸟兽之名,至今也没有被人彻底弄清楚,前几天还见有人写文章把卷耳和苍耳混为一谈了。
梁有《毛诗图》三卷、唐有《毛诗草木虫鱼》廿卷、宋有马和之《毛诗图》,可惜这些书都失传了,不过,清人徐雪《毛诗图》、徐鼎的《毛诗名物图说》等等仍然源源不断地出现,以致日本幕府时代的学者细井徇不能十分满意其前辈松冈玄达所著的《品物图考》之类,另著了一部《诗经名物图解》。得知此书已于2015年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虽然觉得其中也有谬误,但其图画之精美,可以当艺术品来欣赏,图片上的日语名称,也可以作为参考,可惜买来一看,不仅没有把文字部分整理出来,连图画上的日语名称也抹去了。
对于历来草木鸟兽之名的混乱,细井徇认为:「所及后世,其品物或古有今无亡,古今以世异其名,或彼有此无,东西以地异其形,动辄致错谬莫能辨识焉。」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孔子既要人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又骂想学稼、学圃的樊迟是小人。不亲为,当然知之不真,《诗经》中的作品很多来自底层民间,后世的读书人不可能完全理解被他们视作杂草、野鸟的草木鸟兽原来都是有个性有名称和有故事的。很多人只知道要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却难以将名实都统一起来加以认识。而学者们自以为是的解释,终于把简单的複杂化了,把清楚的玄虚化了。
比如伯夷、叔齐採薇而食,「採薇採薇,薇亦柔止」,这个「薇」究竟是何物?汉辛氏撰的《三秦记》说:「长安城北,有始平原,数百里无山川湖水,其民井汲巢居,井深五十丈,有伯夷墓,人采薇可常食,或云夷齐食三年,颜色如故。」如此说来,三国时孙炎注《尔雅》说的:「薇草生水旁而枝叶垂于水,故名垂水也。」的说法就不可信了。乾隆《甘肃通志》载当地:「蕨可作蔬,根可擣粉,首阳白蕨最有名。」那裡伯夷、叔齐墓前对联是:「满山白薇,味压珍馐鱼肉;两堆黄土,光高日月星辰」,其中的白薇就是指白蕨。从《诗经》:「山有蕨薇」,到唐储光羲《吃茗粥作》:「淹留膳茗粥,共我饭蕨薇」,一直是蕨薇连用,也没有人讲清楚薇究竟什麽形状。李唐的《採薇图》杞柳蓝中装的薇,也看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本草纲目》说:「薇生麦田中,原泽亦有,故《诗》云:『山有蕨薇』,非水草也。即今野豌豆,蜀入谓之『巢菜』。」《山家清供》的作者林洪听永嘉人郑文乾从四川回来说了:「蚕豆,即豌豆也,蜀人谓之巢菜。」就说:「君子耻一物不知,必游历久远,而后见闻博。读坡诗二十年,一日得之,喜可知也。」他把蚕豆和豌豆都混淆了,虽然蚕豆、豌豆,民间分别有寒豆、小寒豆之称。但巢菜和豌豆不可能为同一物。许慎《说文解字》说:「薇,似藿。乃菜之微者也。」所以《尔雅》对于薇的解释,与前面一段不能割裂,应该是:「蘪从水生,薇垂水。」不管是蕨还是巢菜,其嫩者,都是「菜之微者」,也都是薇。
至此,觉得似乎接近读破了孔子的「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唐代大诗人杜甫年少时的得意事。清代仇兆鳌认为「读书破万卷」中的「破」,一是:「胸罗万卷,故左右逢源而下笔有神」;二是:「书破,犹韦编三绝之意。盖熟读则卷易磨也」;三是:「识破万卷之理」。其实古人说的万卷书并没有什麽了不得,一部《史记》就有一百三十卷。把书读破,那是做小学生时就有过的经验,天天要读,又不怎麽知道如何爱护书,一个学期下来,往往把书弄得破败不堪。很多书读后知道不值一读也是读破,单纯的多读与勤读,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识破万卷之理」的突破才让人乐趣无穷,就如柳宗元读《国语》写出《非国语》,那是要建立在多读书,勤读书基础上的,而一部书,一个道理,又是要一部一部,一件一件地去读破的。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8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