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踪寒山
2024-04-29 12:3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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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桥夜泊》经过了后人的改写,有不少线索可以助以还原。《全唐诗》称张继的《枫桥夜泊》:“一作《夜泊枫江》”;南宋范成大的《吴郡志》则说是:“张继《晚泊》”;唐人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中却为《夜泊松江》。江苏巡抚程德全《重修寒山寺记》说:“张懿孙此诗,传世颇有异同。题中‘枫桥’,旧误作‘封桥’,《吴郡图经续记》已据王郇公所书订正。诗中‘渔火’,或误作‘渔父’,雍正间辑《全唐诗》所据本如此,然注云:或作‘火’,则亦不以作‘父’者为定本也。《中吴纪闻》载此诗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足可依据。”民国时叶昌炽的《寒山寺志·卷三·志诗校记》说:“攷宋洪文敏选《唐人万首绝句》‘江枫’作‘江村’。《六一诗话》‘姑苏城外’作‘姑苏台下’。”四库全书版《唐人万首绝句》已经改成“江枫”,欧阳修的原话是:“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还原出来就是这样的:

  《夜泊松江》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村渔父对愁眠。

  姑苏台下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姑苏台下”与所谓“姑苏城外”就相距了20多公里。深山夜钟是韵味,近城则为扰民,如果是“江枫渔火对愁眠”,那么渔人半夜里还在捕鱼,这么大动静在客船到达之前乌早就惊跑了,这个场景中不当有乌啼。如此寒冷天气,愁眠的是渔人,贫困到半夜还在劳作的鱼人不可能点着灯睡觉。“满天霜”也是山间的感觉,今平地上的“寒山寺”不在山中,只有满地霜。

  “寒山”在宋以前是泛指,《文选》所收六朝诗歌中就已经不乏“寒山”、“寒泉”之类,唐人也一样,皎然《闻钟》:“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还有杜牧“远上寒山石径邪”,裴迪:“日夕见寒山”的“寒山”都一样,不是哪座山的实指。康熙《苏州府志》竟将韦应物《寄恒璨》诗改名为《宿寒山寺》,因此王鏊《姑苏志》就说:“唐人已称寒山寺矣。”唐陆广微《吴地记》:“支硎山在吴县西十五里。晋高士支遁,字道林,尝隐于此山......山有南峰寺及中峰、北峰二院。北峰宣德间移于鸡窠岭,中峰在寒泉上,又名愣伽院(苏州另有愣伽寺)。”北宋《吴郡图经续记》:“报恩山,一名支硎山,在吴县西南二十五里。昔有报恩寺,故以名云。白居易《题报恩寺》:‘好是清凉地,都无系绊身。晚晴宜野寺,秋景属闲人。净石堪敷坐,寒泉可濯巾’。所谓南峰、东峰,皆其山之别峰也。今有愣伽、天峰、中峰院建其旁。乐天诗云:‘净石堪敷坐,寒泉可濯巾。’即此山也。”韦应物《寄恒璨》诗:“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独寻秋草径,夜宿寒山寺。今日郡斋闲,思问愣伽字。”因为有“愣伽院”,所以他要“思问愣伽字”。《姑苏志》载:“中峰,在寒泉上,又名愣伽院。”乾隆《苏州府志》:“天平西为秦台山,稍北为寒山,又北为支硎山”。

  苏州木渎的《木渎小志》说:“寒山在天平山西北,章西,石璧峭立。明赵宦光庐墓隐此,筑寒山别业。”按照赵宦光《寒山志传》的说法:“寒泉则支郎品题,名亦清远,因名之曰寒山。”他还说:“旧为老儒生所据,儒生得之庶姓,庶姓得之寒山僧寮。”寒山僧所在的寺院就是寒山寺,寒山寺包括了愣伽院。寒山的“寒”,是贫荒寒、寒寂,修道者常自称“贫僧”、“贫道”。古人的“寒山”,原本就是人迹罕到的穷山之意,与贫寒苦相对的是心灵的满足,与寂寞凄惨相对的是表面的华丽,与枯澹脱俗相对的是自欺欺人的圆满,清寒中有无比丰富幽深的意境。

  张继苏州诗有三首,《阊门即事》:“耕夫召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写《游灵岩》:“风满回廊飘坠叶,水流绝涧泛秋花。青松阅世风霜古”,这是深秋景色,那是他再次到苏州,姑苏台就建在灵岩山上,公元前505年,始建于吴王阖闾,后经夫差续建历时五年乃成。建筑极华丽,规模极宏大,耗资庞大。以供吴王夫差奢靡,娱乐,而被赵宦光称作“寒山”的天平支硎山正与之相邻,很可能张继从太湖而来先写了《枫桥夜泊》,第二天写下了《游灵岩》。《唐才子传》第三卷记载,张继在天宝十二(753)年中进士。但吏部的铨选考试没通过,所以没有官职。《全唐诗》说这首诗写于安史之乱(755年12月-763年2月)之后,而张继大历(766-779)年被以检校祠部员外郎为洪州盐铁判官。胡朴安的《中华风俗志》载有“吴县月之出没谚”,《越谚》也有类似记载:“初十夜,月没三更天”。“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时间是农历九月初十日。周作人在《水乡怀旧》中说:“航船走外县远路,大抵夜里开,次晨到达......航船走的多是从前的驿路,终点既是驿站,它的职业是送往迎来的事。”《乌篷船》中又说:“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明朝有张岱的《夜航船》,按此线索追溯,张继坐的客船,难道不就是夜航船?

《越绝书》载:“阖闾走犬长洲。”长洲苑是吴王阖闾游猎之处。白居易作“春入长洲草又生,鹧鸪飞起少人行。年深不辨娃宫处,夜夜苏台空月明。”姑苏台、长洲苑、松江、胥江,都在近震泽太湖一线。唐人方干的《途中言事寄居远上人》诗:“举目时时似故园,乡心自动向谁言。白云晓湿寒山寺,红叶夜飞明月村。震泽风帆归橘岸,钱塘水府抵城根。羡师了达无牵束,竹径生苔掩竹门。”方干是早晨离开寒山上的寺庙,经太湖去杭州的,张祜《枫桥》诗:“长洲苑外草萧萧,却算游城岁月遥。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疏雨过枫桥。”唐代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中《枫桥夜泊》为《夜泊松江》。那么“枫桥”在何处?刘长卿《登吴古城歌》:“天寒日暮江枫落,叶去辞风水自流”,吴古城就是姑苏台,江枫是那里的特色。

明朝陈继儒在《松江府志》中说:“吴淞江自太湖,从吴县长桥东北合庞山湖入长洲界。”为太湖泄洪的吴淞江又称松江,又称松陵江、笠泽江。唐人有关松江的诗文不少,程俱的《后松江赋》:“长桥卧波,截江之冲......垂虹屹立乎其中......自太湖过横山,辞越来之溪,登姑胥之台”;宋之问的《夜渡吴淞江怀古》:“宿帆震泽口,晓渡松江濆”;张怀《吴江别王长史》:“见说新桥好风景,会须乘月濯烦襟”;杜牧《渡吴江》:“堠馆人稀夜更长,姑苏城远树苍苍”;白居易《松江亭携乐观鱼》:“震泽平芜岸,松江落叶波”;许浑《泊松江渡》:“漠漠故宫地......雁过古城秋。”不仅唐人,宋人钱昭度、梅尧臣《忆吴松江晚泊》:“晚泊吴江口,回堤溯清风”.....从他们的作品中也都可以得知,松江有水路去姑苏台,姑苏台在灵岩山,与天平山支硎山的寒山相邻。松江口在长桥,今已成陆地有长桥街道。宽阔的江口多渔船,所以“江村渔父对愁眠”,经过横山前沿着胥江往西就到了姑苏台,从那里的堠馆可以远远望见姑苏台城一带的树苍苍。杜牧的《泊松江》有句:“夜泊横塘心淼然”,刘长卿也有《登松江驿楼北望故园》诗,这里有驿站,从那里可以听到寒山的夜半钟声,张继夜泊也是在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曾任苏州长洲尉官,唐人刘长卿的二首诗,一首是《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占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碧涧别墅”是刘长卿在长洲的居处。还有一首是《吴中闻潼关失守因奉寄淮南萧判官》:“一雁飞吴天,羁人伤暮律。松江风袅袅,波上片帆疾。木落姑苏台,霜收洞庭橘。萧条长洲外,唯见寒山出。”荒村、松江、姑苏台、寒山,都与张继原诗一一对应上了。

  《史记》说:“吴人为立祠于江上,号曰胥山”,太湖边有胥江口,至越人献木材以助吴王起姑苏之台的木渎,胥江流经多枫树的灵岩、天平山下,因此称枫江,方干“红叶夜飞明月村”;白居易“松江落叶波”,都说明枫江有枫叶流出,这也是枫江之所以为枫江的原因。水乡多桥,“枫桥”就是枫江上的桥。南宋吴文英《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名娃金屋,残霸宫城......”即灵岩山上的夫差姑苏台,明朝王士祯《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再现了张继的意境:“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枫叶萧条水驿空”,东塘即松江口一带,明初松江口已经从长桥移至瓜泾口。《吴地记》载:“吴王寿梦置都驿,招四方贤客。”吴文英入住胥江边空荡荡的水驿,也证明从那里可以看到寒山上寺庙灯火,听到夜钟声,过了多重枫、桥,他才到寒山寺中题诗。

  宋人的《豹隐纪谈》说枫桥:“旧作封桥,王郇公居吴时,书张继诗刻石作‘枫’字相承至今。天平寺藏经多唐人书,背有‘封桥常住’四字朱印。知府吴潜至寺,赋诗云:‘借问封桥桥畔人’.....翁逢龙亦有诗,且云:‘寺有藏经,题至和三年,曹文迺写,施封桥寺。’”卢熊《苏州府志》也说:“唐以前皆作‘封桥’。自王郇公书为‘枫’而‘封’字之名遂晦矣。”北宋《吴郡图经续记》说得更直白:“本为‘封江’。封桥,王珪改封为‘枫’,人们震慑权势,只得趋附。”加之南宋陈善《扪虱新语》说:“姑苏灵岩寺,本吴王别馆,有西施洞、采香径......凡近僧寺处,必经改易,意恐过客寻访,惮于陪接耳。”邻接灵岩山的天平山寒山愣伽院也一样,于是“寒山寺”以及“枫桥”的张冠李戴就应运而生了。接着明朝姚广孝又在《寒山寺重修记》中添油加醋说:“唐元和中,有寒山子者,冠桦布冠,着木履......来此缚茅以居,寻游天台寒岩......”

  天台山也有寒山寺,南宋薛药石《瓜庐集》:“寒山寺坏,庄产尽为势家所夺。余游天台,甚为普贤惜之。”寒山有几首诗说了自己的行踪:“出生三十年,尝游千万里。行江青草合,入塞红尘起。炼药空求仙,读书兼咏史。今日归寒山,枕流兼洗耳”,三十岁之前,他还还在游历。“忆得二十年,徐步国清归,国清寺中人,尽道寒山痴。”那就五十岁了。“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来访亲友,大半入黄泉。渐减如残烛,长流似逝川。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这就六十岁了,“栖迟寒岩下......昔日经行处,今复七十年”,那就壹百岁了。“老病残年百有余,面黄头百好山居。”他三十岁以后一直到百余岁都在天台寒山,并与国清寺的丰干、拾得交往。

  《宋高僧传》对寒山子的寿命之长提出了疑问:“按封干先天中游遨京室,知闾丘、寒山、拾得,俱睿宗(684年)朝人也......大沩佑公于宪宗朝遇寒山子,指其泐潭,乃逢拾得于国清,知三人是唐季叶犹存。夫封干也,天台没而京兆出,寒拾也,先天在而元和逢,为年寿弥长耶?”如此寒山起码活了122岁!《寒山寺志》还提隋朝就有寒山子,因为寒山有轶诗:“若人何乡姓氏,隋季▢▢▢杰士。屠龙技痒无所施,东守西征徒万里......”叶昌炽认为隋朝就有寒山诗。《古今图书集成》第一千卷“台州府祠庙考二”甚至载:“寒岩寺在寒石山,晋寒山子栖遁于此。”晚唐李山甫《山中寄梁判官》中:“康乐公应频结社,寒山子亦患多才”,晋康乐公谢灵运与寒山子并提,如此算来,寒山子就得活270岁以上!

  《唐书·艺文志》记有寒山诗七卷,而现存最早的寒山诗版本,是宋淳熙十六年(1189)国清寺志南刊本。北宋时,日本僧人成寻向浙江天台山国清寺僧禹珪乞得寒山诗。日本至今所藏的寒山诗版本也为数可观,岛田翰刻宋本《寒山诗集序》说:“寒山诗三百四首,而次之以丰干诗二首及拾得诗四十八首。”可是寒山诗中说:“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来六百首。”还说:“家有寒山诗,胜汝看经卷。书放屏风上,时时看一遍。”如果是寒山自己所为,又何必“时时看一遍”?而且既然说是抄录“竹木石壁书诗,并村人家厅壁”上所书文句,又如何知道壹定是寒山所作?敦煌抄本有王梵志诗:“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寒山诗也有:“人是黑头虫,刚作千年调。铸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如此雷同是不可思议的,究竟是谁抄袭了谁?

  《徐霞客游记》说:“至明岩,明岩为寒山、拾得隐身地......六七里至寒岩。”明岩旧称暗岩,寒山子并非只隐居寒岩。《太平广记》又说寒山“隐居天台翠屏山”,那就离寒岩五十余里了。《古今图书集成》一百二十二卷谓天台:“寒岩寺,旧名崇福。梁开平元年建,盖寒山子栖遁处。周显德中改圣寿。昭仪孙氏重新之”;“明岩寺......旧名云光院,号暗岩。周显德四年,吴越昭仪孙氏捨赀俾天台镇将陈希靖建。”说寒山诗是寒山所作,或者说“时僧道翘纂寒山诗,以拾得偈附焉”,则内容驳杂,非一人所能为。起码从南北朝壹直到宋统一之前的吴越国,这里就是僧人和隐居者青睐的地方,这些生活在寒岩周围的人,在漫长的岁月里留下的诗,以“寒山”之名集结才是可能的,所以闾丘胤《寒山子诗集传》说:乃“令僧道翘等具往日行状,唯于竹木石壁书诗,并村人家厅壁上所书文句三百余首”,道翘编纂是可能的。而寒山子的故事也因诗而生,比如道宣《续高僧传·丹阳沙门释智岩传》记载:“武德四年卫州刺史张绰、丽州刺史闾丘胤……闻岩出家,在山修道,乃寻之。”闾丘胤丽州追智岩的故事,被改头换面地移到了天台寒山的传说中。

  学界对寒山大致有三种说法:没存在过此人说,存在过此人说和综合说。应该说,存在过寒山,而寒山诗为多人创作的综合说比较接近历史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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