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汪日桢在《湖雅》中说豆腐:“其最嫩者不能成块,曰豆腐花,也曰豆腐脑。”上海也称豆腐花。清宣统元年(1909),上海出版的《图画时报》里有卖豆腐花图画,配诗曰:“豆腐制自淮南王,又有腐干又有浆。雪白更有豆腐花,绝嫩滴滑堪充肠。卖此之担两头热,千百担中只有一。直堪妙谱入无双,物以担传称独绝。”其实在豆腐花担子木桶中的豆腐花并非不能成块,而是浑然成一块的。豆腐花处于豆浆与豆腐干之间,和植物一样,豆浆是含苞未放,豆干则是豆腐的果实,而最美丽的就是豆腐花了。卖豆腐花用的是一把黄铜平勺,把豆腐花一片一片地盛到碗里,恰如片片洁白的玉兰花瓣。“豆腐花担子一头以木桶置豆腐花,一头以炭火炖酱油,两头皆热,与别种食物担独异”,故云:“千百担中只有一,直堪妙谱入无双。”好东西都有其与众不同的特色,卖豆腐花最关键的特色就是担子两头热的温度,就像人活着就要让人感知他不同于他人的温度一样,没了温度也就失去了生命的力量。
清朝时的上海有很多苏州女子,诗人舒铁云有“苏州女儿嫩如水”之句。沪语有句话叫“吃嫩豆腐”,原本也是挑逗、猥亵女子的意思。最嫩的豆腐也就是豆腐花。其后,“吃嫩豆腐”引申为欺负弱者的意思,比如说:“你吃我(嫩)豆腐啊!”这时是男女都通用的。豆腐本来就是比较神奇的存在。清人郝懿行《证俗文》说:“淮南王弄术成豆腐,豆腐一名黎祁。”陆游《剑南诗稿》说:“新舂(禾罒能)稏滑如珠,旋压犁祁软胜酥。”“拭盘堆连展,洗酺煮黎祁。”他自注说:“蜀人以(黎祁)名豆腐。”“黎祁”与“离奇”同音。朱熹咏《次刘秀野蔬食十三诗韵 其十二 豆腐》:“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王术,安坐获泉布。”于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作者陶渊明就被强行牵扯进去了,清人毛俟园说:“珍味群推郇令庖,黎祁尤似易牙调。谁知解组陶元亮,为此曾经一折腰。”陶渊明岂会“安坐获泉布”!唐代冯贽《云仙杂记》有载:“韦陟厨中,饮食之香错杂,人入其中,多饱饫而归。语曰:‘人欲不饭筋骨舒,夤缘须入郇公厨。’”郇公厨也作郇国厨,毛俟园为了避免平仄的连续三个平声,强改成了郇令庖。有教授居然在《百家讲坛》把“郇令”说成了三国时的荀彧,岂不是朱熹之后又在吃众人的嫩豆腐?
上海作家程乃珊有一篇《有尊严的豆腐花》说:“直到50年代后期,上海的街头巷尾还能见到小商小贩的身影。每天三四点钟,正是我们放学后的时光,弄堂里就会响起一阵苍遒的吆喝声 ‘豆腐——花喽——’那尾声拉得特别长……这与海关钟声一样准点的声音,对周边住户太熟悉了,人人纷纷拿着碗出来。”卖豆腐花的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讲究的就是保证豆腐花吃到嘴里一定要热。
程乃珊还说:“上海的豆腐花有甜有咸,但广东豆腐花只有甜味的。”她差不多比我大十岁,到了我上学的时候,豆腐花担子已经不多见了,行走的担子渐渐变成路边固定的小摊,也极少听说有人吃甜的豆腐花了。很多人吃豆腐花都是宁辣不甜,宁咸不淡,宁碎不全的。小摊的好处是豆腐花的温度得到了保障,特别是寒冬黄昏后的风雪中,因为自由散漫上课读野书,被“关夜学”了,回家时在昏暗的路灯下驻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花,就别说有多受用了!这个温度,用不着担心它会像成功者把鸡吃完,拿“心灵鸡汤”去把人灌得满嘴烫伤。和豆腐花里一定会放上榨菜末、虾皮、紫菜,浇上辣油一样,拿捏都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的温度,恰到好处的鲜嫩中有嚼劲,恰到好处贴心热辣,极有分寸地完美到令人终生难忘。
味蕾的记忆储备了一辈子衡量的标准,无论是日后去豆腐的发明地八公山下,还是去四川隆昌的灰妹儿(豆腐)产地,或者日本浅草豆花大王,都会情不自禁地要吃一碗豆腐花,就像平时读野书一样超越时空,去与不同的灵魂约会,比照出彼此不同的温度。
原载《联谊报》2024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