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钦的《沧浪亭记》说:「予以罪废」,才来到苏州,在「可惜只卖四万钱」的前朝贵人的池馆故地,造了沧浪亭的。而我们知道:屈原被放逐后,渔父为他唱的歌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意思是政治清明时,可以做个清廉进取的好官,政治腐败,则可以像渔父那样「鼓枻而去」做个隐者。那么取名沧浪亭,又自称「沧浪翁」,其对现实的不满和抨击之情也就表露无遗了,正如《宋史》说他:「在苏州买水石作沧浪亭,益读书,时发愤懑于歌诗,其体豪放,往往惊人。」这个「沧浪」之名,也表现了这种令人惊绝的风格。
北宋到了宋仁宗时,社会矛盾已经相当突出,所以以范仲淹、富弼为首的改革派以整顿吏治入手进行了「庆历新政」。任何改革,都是社会利益的再分配,必然会受到既得利益集团的反对。集贤殿大学士张得像、枢密使夏竦等人,就想到了从帝王最忌讳的「朋党」、「欺罔擅权」入手,利用皇权来阻止新政的推行。夏竦甚至还指使女仆伪造石介为富弼撰写废立皇帝的草诏,终于迫使范仲淹、富弼离开了朝廷。接着,御史中丞王拱辰、开封知府陶翼等人又将苏舜钦等热衷新政之人「因缘得罪逐出四方者十余人,而拱辰等方自喜曰:『吾一举网尽矣』」。
欧阳修为苏舜钦写的《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中说:「初,君得罪时,以奏用钱为盗,无敢辨其冤者。」为什么「无敢辨其冤者」?那些「有识之士」为什么集体失声了呢?《沧浪亭记》中说:「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表面上似乎是对自己为官的反省,但同时也表达了对集体失声的愤懑。这也就是苏舜钦之所以要大发「反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直趣,不亦鄙哉」之感慨的原因。《宋史》说他答「急难不相救,又于未安宁之际,欲以义相琢刻」的「友人」韩维的信中,讲了他为什么要「世居京师而去离都下,隔绝亲交」的原因:「人无敢言,友仇一波,共起谤议。被废之后,喧然未已,更欲置之死地然后为快。来者往往钩赜言语,欲以传播,好意相恤者几希矣。故闭户不敢与相见,如避兵寇。偷俗如此,安可久居其间!遂超然远举,羁泊于江湖之上,不唯衣食之累,实亦少避机阱也。」
欧阳修的《归田录》记载:「每岁干元节醵钱饭僧进香,合以祝圣寿,谓之香钱,判院官常利其余以为餐钱,郡牧司领内外坊监使副判官,比他司俸入最优,又岁收粪墼钱颇多,以充公用,故京师谓之语曰:『三班吃香,群牧吃粪。』」所谓经手不穷,早已是人所共知的官场惯例。苏舜卿的「用钱为盗」罪名,却正是「与右班殿直刘巽辄用鬻故纸公钱」,用了一些卖了废纸所得的钱而已!所以他的妻子在他死后一再说:「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吾夫屈于人间,犹可伸于地下」。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淮南子》载:宁戚曾对齐桓公歌:「沧浪之水白石粲,中有鲤鱼长尺半」,表达了他的希望出仕。苏舜卿的沧浪亭虽然说是为了快意江湖,但他并没有忘记「濯吾缨」的愿望,所以富弼等人复出后,他又被任命为了湖州长史,不幸的是,不久他就英年早逝了。
苏州历史最悠久的沧浪亭,绿阴下墙门外的一湾水面上,其实是无浪的,充其量也只在有风的时候有一点涟漪般的粼粼细波,然而它的深处,却记录了一段历史的波澜。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0年9月1日